第九二二章 归来(下)
这个说法,又得到了许多致仕官员的证实,他们纷纷通过报章,向民众讲述起陈年旧事来。
他们说,当时的京官都知道,当年隆庆皇帝驾崩、首相高拱遭到驱逐,都是由冯保和当时还是贵妃的李太后一手策划的。
两人先是合谋用春药加速已经中风的先帝死亡,然后又以皇帝的语气写出了遗诏,将冯保这个死太监,加入辅政大臣的行列。
然后又在第一次早朝上,悍然驱逐了首相高拱,眼看就要把朝政归于阉寺和后宫了。
这时候幸亏时任次辅的沈太傅足智多谋,用一招「空城计」虚张声势,诈住了李贵妃,杖毙了冯保,夺回了朝廷的权力。
但之后两人便结了梁子,李太后还曾经在宫廷夜宴上发动过刺杀,沈太傅险些丧命。
但是李太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,又派出刺客刺杀了沈太傅的老父,逼他不得不丁忧……
对故事的讲述七分真三分假,最能糊弄不知情内者。关键是所有的报纸众口一词,三人成虎,由不得民众不信。
这样一来,又给沈阁老的身上,披上了一层悲情色彩,更增加了民众对他的好感度。
商品经济发展到现在,炒作和策划已经成了家常便饭。起义的领导者一合计,何不借此机会,大张旗鼓的操办一番,一来提振一下日见萎靡的民心士气;
二来,也给沈阁老归来造势,为他力挽狂澜创造条件。
于是报业行会发起了「万舸争流迎太傅」的行动号召,各行各业纷纷响应,愿意提供出海所需的物资。
至于出海的船只……各地码头上停满了久舶的航船,早就浑身生锈的船老大们纷纷表态,不需要报酬,只要给补充物资,招募水手便可效劳。
水手们也从报纸上看到了行动的号召,纷纷跑到报社去报名,不用报酬,管饭就行!
短短半月之内,便有两千多艘大船整装待发,最后考虑到成本和安全,将一千艘太大和太小的船留下,组建了一支千船舰队。
出发那天,外滩码头上旌旗招展、人山人海,各行各业的代表在民众的欢呼声中登船,去迎接他们心中的救世主。
※※※
大部队出发前一天,已经有几艘快船先行出发打前站。不然这么多船突然驾到,琉球国吓都吓死了,还谈什么接待。
上海距离琉球很近,只需三天航程而已,便抵达琉球群岛,一艘船驶向了首里那霸港,向琉球国王通气。
但大部队却转向北方的东南水师琉球基地。
这个基地位于琉球群岛北端的奄美大岛,面积要比本岛还要广阔,万历二年,兵部向琉球王发出照会,要求在琉球兴建海军基地,以加强对领海的控制。
琉球是大明最忠诚的属国,自然无不照办,便将北部条件优越的奄美大岛,交给了东南水师。
琉球位于台湾与日本之间,以东北亚和东南亚贸易的中转站著称,贸易发达,号称「万国津梁」,这一区域的海上贸易,向来由五峰船队垄断,就算东南水师也得靠边站,现在朝廷却要在五峰船队的腰上楔一根钉子,自然引起毛海峰们的警惕和反感。
然而东南水师似乎只是单纯驻军,并未有插手航运的意思。而且有了这个缓冲,日本的「毛派」和台湾的「叶王派」,不再像以前针锋相对,又警惕内讧会被渔翁得利……
故而主动缓和了关系,使这一海域的黑吃黑大大减少。这一奇怪的平衡一直延续至今,这个基地也不声不响的发展了十年……
直到最近,为了寻找沈默,本土的人们穷搜海上,才注意到这个不起眼的水师基地,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庞然大物。
虽然已经通过情报,对这里的船坞密布、战舰如云有了心理准备……但当他们在水师舰船的引导下,缓缓靠近军港时,还是被吓了一跳。
只见长不见首尾的码头上,停泊着一艘、一艘、接一艘的最新式战舰……
粗略一数,不下五十艘。而这据说只是基地的二号码头,临近岛上还有三个码头,停泊的战舰比这里只多不少。
“都说东南水师羸弱,比不了那些海商的船队。”距离这些战舰越近,也就越能感受到那种遮天蔽日带来的压迫感,拄着拐杖的吴逢源,脸色有些发白道:“但要是加上这些战船的话,强弱就要逆转了吧?”
“东南水师还会有这样的家底,怎么之前从不拿出来?”吕正升也惊讶道。
“拿出来干什么,让人惦记?”王梦祥笑道:“水师总督姚苌子,是个有大智慧的,你看当年沈太傅麾下的六大总兵纷纷下课,他这个把兄弟却能岿然不倒,这得多大的道行?”
“不是说,因为西班牙要进犯大明,所以才没换他这个水师统领么?”吕家毕竟是新加入的,对之前的内情不是很了解。
“你只知其一未知其二。”王梦祥道:“之所以会有这个基地,是因为那时杨博还在,晋党已经把手伸到东南水师了,想通过控制这一力量,在海上贸易中分一杯羹。
当时他们也确实有手段,顺利地把第一任总督俞大猷调走。这时候,才有了西班牙人要进犯大明的传闻,而晋党的人也发现,东南水师只有几十条像样的舰船,根本没法跟那些大海商相比,更不要说对抗天下第一的西班牙海军了。未免引火上身,所以才放弃了对水师的控制。”
“你是说,东南水师把大部分军舰转移到这儿来了?”吕正升讶异道:“这可不是藏几个人,如何能做到瞒天过海?”
“当时东南水师草创,舰船是由各省的船厂分别建造,许多舰船还是由地方士绅出资,当时全都挂靠在各大商行,防的就是晋党。”
吕正升道:“当时我们家名下,就有二十七艘军舰,但从没见过影儿。”
“当时充其量只有百余艘,而且和这些战舰一比,只能算是小玩意儿。”吴逢源目光复杂道:“看来这些年,东南水师的力气,全都用在这儿了。”
“他们哪来的钱?”吕正升还是不解道,这一艘艘的吞金兽,绝不可能是东南水师能偷偷养得起的。
“奥秘在……南京。”吴逢源叹口气道:“这也是沈太傅一直没揭开的一张底牌。”
“现在既然让我们看到这些军舰,自然是要开牌了。”周毖也叹口气道:“南京那帮子留都官员,终于要走上前台了……”
“大势所趋,无可阻挡。”见众人都有些低落,王梦祥出声安慰:“就像教训小辈说的,我们要知难而上,为九大家搏出个明天来!”
“不错!”吴逢源也振奋精神道:“为了家族的未来,忘掉那些无谓的自尊吧……”
※※※
船只靠岸,水师的人询问,需要多少辆马车。
吴逢源道:“只要两辆足矣。”
水师的人没多说什么,就将两辆宽敞的军用马车开过来。
除了吴逢源八个,只有两个后辈跟着,其余人等都留在了码头。
马车行驶在平坦的马路上,往北一刻钟,离开了军港,窗外便展现出唯美的田园风光。
时维三月,春花烂漫,水稻桑田,翠绿欲滴。令看厌了海水的几位老者精神一振,不由暗暗感叹,这人真会选地方隐居,想不到这千里之外的海岛之上,还有这般海上江南。
在山野间行了小半个时辰,众人远远望见一片掩映于山间绿树从中的村寨建筑,带路的兵士告诉他们,那里就是他们要找的归云山庄了。
望着那片极具乡野气息的稻草屋顶,众人不禁有些错愕,他们本以为,这位不动声色间,掀动中国天翻地覆的大豪,应该会住在一座气度恢弘的城堡中呢。
马车在山下山门处便停住,引导他们的军官道:“所有的外来车辆,必须在这里下车,接受卫兵的检查。这不是庄主的意思,而是我们总督大人的命令。”
他还以为客人会误会此间的庄主呢。
“理当如此。”几位老者点点头,都神色肃穆的下了车。
“诸位既然有路条,就自行上去吧。”军官拨转码马头:“我只能送到这了。”
几位老者都没有说话,只有随行的一个年轻人朝他笑笑,送到他手里一个圆滚滚的东西。
那军官行出一段,一看手中那东西,竟然是颗龙眼大小的明珠……虽然认不清是哪种珠宝,但看这光泽圆润,就知道价值绝对昂贵。
他惊奇地回望着那些青衣小帽,做奴仆装扮的老头子,却见他们脱下鞋子,赤着脚,摘下帽子,披散头发,排成两排,五体投地、跪在了山门前……
※※※
一条通山顶的小路蜿蜒曲折,绿树成荫,各种鲜花争相怒放……无论你的目光投向何处,或触手可及或从上方垂下,淡淡幽香飘忽在你的身旁。
小溪流水叮咚,植物茂盛,一道道小小的瀑布水花飞溅;
一座座古朴典雅的木质草顶建筑,掩映在漫山的花树中,就像神仙居所一样。
一间面朝着瀑布的两层小楼,八面通风,卷帘低垂,木质的地板上铺着一方编织精细的竹席。
竹席旁是个红泥小炭炉,炉上坐着铜壶,壶中烧着泉水。
竹席上摆着一张小几,小几旁对坐一对气度雍容的中年夫妻,正是人们千呼万唤找不到的沈默、殷若菡夫妇。
“他们到了……”沈默穿一身白色的道袍,熟练的洗着茶杯,意态悠闲道。
“让他们候着吧。”岁月没有对殷若菡特别的恩赐,然而她却将一个女人的气质凝练到了大成若缺的地步。
她也不需要造作,只是随意的坐在那,就会让你明白,女人的魅力,是可以与年龄成正比的。
她随意地调笑道:“你已经有多少年,没为我泡茶了?十年还是八年。”
“……”沈默摇摇头,笑道:“我很惭愧。”
“这次下山,又要多少年才回来呢?”若菡的问话,没有一点幽怨,就像在询问一位要远行的好友,这是岁月洗炼出的自信与从容。
“这次很确定,十年。”沈默提起铜壶,稳稳将沸水注入茶壶道:“十年后,我必定会回来。”
“这么笃定?”若菡慵懒地笑道:“你说话不太算数的。”
“这次是真的……”沈默斟上一杯黄亮亮的茶汤,送到夫人面前道:“因为我已经与那些人约法三章,其中第一条,就是首相只任两届,每届五年。”
“十年啊,我好像还能等得起。”若菡笑笑道:“不过要是再长的话,保不齐我就带着钟金去找柔娘,让你做个老光棍。”
听她提起柔娘,沈默神情一黯道:“她在澳洲过得可好?”
在他流放平常不久,柔娘担心儿子,便也跟到了澳洲。
“你还好意思问呢。”若菡嗔怪的看他一眼道:“他们娘俩在那里多艰难啊,这么些年了,你气也消了,该让他们回来了吧?”
“有他两个哥哥,和你这个嫡母照拂,我就不信他们能艰难到哪去。”沈默端起茶盏,轻呷一口。
“是,平常这孩子有大才,在那里也做出了些事业,但那里终究不是家啊……”
“那就是他的家。”沈默轻轻一叹道:“你也别总觉着我对平常狠心,其实对阿吉和十分,我不也是一样?他俩一个在马六甲,一个在苏门答腊,哪个不是远隔重洋。”
说着神态愈加黯然道:“生为我的儿子,就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。”
“他们都当了父亲,肯定能理解你。”若菡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手,柔声道:“哪个父亲不为自己的儿子考虑?你是为了保护他们啊……”
最终章 天下(上)
七天后,东南所有的报纸,头版全是大红字的单章。虽然各有说法,但中心思想都一样,那就是——成功迎回沈阁老,船队明日抵达上海港!
到了第二天,上海城内万民空巷,民众扶老携幼,往黄浦江边涌去。河道两边几十里密密麻麻,里三层、外三层、看不到头、也望不到尾的全是人,谁不想看看千舸返驾的风光排场?
谁又不巴望着能亲睹一下沈阁老到底是个什么模样?
当然最主要的是,人们把他当成了大救星,当成带他们摆脱痛苦的最后希望。
所以河岸边随处可见香案供桌,那真是把他当作救苦救难观音菩萨一样供奉。
所有的海船上,都悬挂起了大紫色的旗帜。
千船万旗拱卫着,一艘五层高的巨大旗舰,旗舰的纛旗足有两丈多高,上书十三个斗大的金字:「大明太傅、太保、中极殿大学士沈」!
纛旗在仲春的阳光丽日下,被照得灿烂夺目。纛旗所到之处,便引起一片欢呼如潮,这声音一点不漏的落在沈默耳中,只叫他心中苦笑连连。
沈默带兵打仗,也经过几次凯旋大典,但这次别出心裁的回归大典……
可以说是有生以来,最光彩、也是最高调的一次旅行了。他之所以能大违本心,配合他们搞这次声势浩大、唯恐天下不知的典礼,无非就是为了个「势」字。
他很清楚百姓们人山人海地仰望着自己,香花醴酒,望尘拜舞的迎接自己。
不是因为自己是功名盖世的大明首辅,而是因为自己是他们最后的希望,他们如此夸张的膜拜自己,其实是跟他们拜菩萨没什么区别,都是为了祈求奇迹的出现,把他们救出苦海。
唯一的不同时,大家对菩萨很宽容,就算许愿不灵,也认为是自身不够虔诚,或者菩萨太忙了,并不会影响对菩萨的感观,下次有事还会去求。
但东南民众对他这个活菩萨,就绝对不会宽容了……因为所有人都求他一件事,那就是解决这场毁灭性的危机。
办到了,从此肉身成圣,东南民众都是他的拥趸。办不到,他就会沦为民众深重怨念的发泄口,等着万劫不复吧。
胜败在此一举,只许成功,没有退路!
※※※
外滩码头已经戒严,却没有用上海府的巡防兵,更没用市民自卫队的民兵。
而是由南京振武营的官军,在码头外布上了双重防线,官兵们身穿清一水的簇新蓝呢军装,手中持着隆庆式步枪,脚下蹬着擦得锃亮的水牛皮靴,一个个手按枪柄,挺立如松,显得威武森严,令人不敢靠近。
码头内,是持券入场的六千多名东南绅商、士子、名流,以及市民代表。
这些人满满当当占据了广场三分之二的面积。
更引人瞩目的是另外三分之一——将近两千名头戴乌纱、身穿绯红、藏蓝、青绿色官袍的官员。
绅商们交头接耳地打量着那些肃然而立的官员,大家都在东南地界混,自然认得出南京六部九卿都来了、东南六省加上四川、云贵的督抚,要么来了一个,要么两个都来了,还有江浙、两湖、福建一带的布政使、按察使、知府、知县……但人数最多的,还是南京六部两院三寺等衙门的一干属官!
往常在大家的印象中,南京虽然是大明的留都……除了内阁之外,一应的政府机构,如六部、都察院、通政司、大理寺、詹事府、翰林院、国子监、太常寺、鸿胪寺、六科、行人司、钦天监、太医院、五城兵马司等等,凡北京有的,南京也都有一套。
但由于皇帝在北京,实际的政治权力也掌握在北京衙门手中,南京的衙门官员,全都无权无势,是仕途失意之人……
被安排来南京当一个「养鸟尚书」或者「莳花御史」,基本上就算离开权力圈子了。所以大家很难不忽视南京的官员。
然而从万历初年开始,情况渐渐发生了改变。因为改革的需要,至少是以此为借口。
大权在握、无人制衡的沈阁老,悄悄增加了南京政府的权力……首先是在推行考成法时,以大明疆域辽阔,北京对南方的官员考核不利为由,推行南官南考,北关北考,也就是把对南方官员的考核,交给了南京吏部和南京都察院,这自然使两大衙门权威日重,以至于南方官员不怕北京部院,只怕南京部院。
但最根本的,还是在一条鞭法改革中,为了实现财政的中央总收总支,成立了「度支全国钱粮总司」,简称「度支总司」,由户部尚书任度支使,南京户部尚书任副使,在两京分设南北总库,在全国各省设立分库。
规定各省所收税银,除规定作为地方费用的部分,一律先行解送分库,再由南北总库统筹买办。
这是公然赋予南京财政大权,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,自然惹得北京的官员很不满意……
但当时沈默如日中天,说一不二,他只说一句:“谁都可能有去南京当官的时候。”
就让所有人都闭上嘴。
有了财权,南京六部便相继盘活,基本上南方的事情,南京各部就料理了,只需要向北京报备一下。
当时就有人痛心疾首说,百年之后,大明若是出现南北朝,首辅大人就是罪魁祸首。
沈默却笑道,百年之后的事情,谁能说的准呢?
总而言之,他对南京官场可谓有再造之恩……几年之后,南京官场便不再是人人视若畏途的冷衙门,加上南京比北京优越得多的自然条件和物质条件,许多官员在北京谋不到理想职位的时候,便会选择到南京为官。
万历八年,沈默丁忧,人们预计南京官场的短暂春天也将过去……毕竟换了哪个皇帝,也不可能容忍这种事实上的南北分治。
然而后续的发展,却让预言家们跌碎了眼镜。
因为一上来,北京官场就跟皇帝顶起牛来,双方是互不相让,大打出手,真叫个飞沙走石、尸横遍野……
官员被贬出京城,去向八成是南京。还有不少官员,不愿参与到和皇帝的斗争中,选择暂时明哲保身,更是将南京视为最佳的避风港。
而且南京的官场,行事也愈发低调起来,原先每次政潮,还不甘寂寞的正当排头兵,这骂皇帝的奏章却很少……
即使有也能看出是抹不开情面的应景之作。
好像大家真的不关心京城的争斗,在尽情享受那旖旎的秦淮风月一般。
这让万历产生一种错觉,好像南京的官场很乖,混蛋都在北京一样。
再说他光收拾北京的刺头就忙不过来,也乐得南京官员风花雪月。
他也倒想通过重新分配权力,引起两京官员狗咬狗。
结果北京的官场坚决不上当……开什么玩笑,正是建立统一战线、枪口一致对外的时候,想用这种低级的法子让我们分裂,也太小看俺们了吧?
所以这几年里,南京的官场算是风景这边独好,但低调的让人几乎忽略他们的存在。
无论是之前的君臣之斗,还是之后的抗税斗争,都听不到南京官员的声音,被报纸称为「奇怪的沉默」。
人们相信,这与南京七卿有关系。
南京左都御史,吴百朋。
南京吏部尚书,陶大临。
南京礼部尚书,金达。
南京户部尚书,余有丁。
南京兵部尚书,吴兑。
南京刑部尚书,孙丕扬。
南京工部尚书,曾省吾。
翻开这七位南京官场领导人物的履历,就会发现,他们都是实干型人才,只有何时何地立何功劳的记录,却在历次政争中,没有阐发任何政见。
这种「专干活、不挑刺」的人才通常被称为循吏,是统治者的大爱。
这么一群老实孩子,换了你是皇帝,舍得动他们么?
将来打烂了瓶瓶罐罐,还指望他们来收拾呢。
※※※
然而此刻,老实孩子们带着他们的老实下属,声势浩大地出现在迎接沈默的人群中,这说明什么?
是老实孩子不老实了?
还是他们一直在装老实?
不管哪一种可能,结果都是一样的。
便是在沈默脚踏地面的那一刻,从尚书到侍郎,从郎中到主事,全都齐刷刷大礼参拜,同声高呼:“恭迎元辅大人!”
这一句,震撼了全场,人们猛然醒悟过来,齐齐大礼参拜道:“恭迎元辅大人!”
待众人起身之后,沈默登上了码头前的高台。他环视场内的人群,场内变得鸦雀无声。
他便对着这个时代用的扩音器,大声道:“今天,我站在这里。突然想到了三十年前,上海开埠,我也是站在这里,向着被我聚集起来的东南士绅,做了一篇名为「起航」的演讲。
在场的诸位,可能听过,也可能没听过……但不要紧,因为你们实实在在的,与上海这艘小船一道起航,经历了从小到大,从弱到强,从一个小渔村到全国经济中心的伟大变化!
这一切,都发生在这三十年里,这半甲子的变化之快,超过了之前的一千年,甚至是两千年!而我们所面临的未来,是之前三千年未曾经历过的,所以我们只能摸着石头过河。”
“我为什么要说这个,因为上海现在遇到了大问题,当然全国都有问题……但作为经济中心,上海能够痊愈,全国就能恢复。
摸着石头过河,难免遇到问题,遇到问题不怕,我们可以去解决。但在动手之前,我们要先反思,这场危机的原因在哪里?”
“这场危机爆发至今,也一年余了。我想在场的诸位,大都已经反思过了,我们也确实需要反思,为什么我们之前十几二十年,一直有那么大的贸易顺差,赚了那么多白银,为何一朝危机来临,就一点抵御能力都没有呢?”
“想必大家已经有些明白,赚到财富只是国富民强的必要条件。国富民强的充分条件是:必须有人能保护你的财富,这个人就是国家!
如果国家不能保护个人的财富,甚至反过来掠夺民财……那么你无论赚多少钱都有可能不保,曾经富可敌国也不过一场春梦。
比如这一次,先帝轻而易举的,就把汇联号取缔了,然后导致了引发这场危机的挤兑狂潮。
而后先帝又派出矿监税使,直接掠夺大家的财富,更是加重了危机,直接导致今天这种濒临绝境的情况。”
“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明白,在强权面前,财富是脆弱的。这个问题不解决,就算这次危机解决了,还会有下次。因为财富就永远脆弱,掠夺就必然发生,国富民强就永远是一个泡影!”
“所以我们要求,大明应该以法律的形式,肯定私人财产不可侵犯!所以这个国家的每个人,包括我们的皇帝陛下,都必须遵守他所颁布的法律!”
“我们还要求,所有人的人身安全都应该得到保障!不经法律的审判,不得逮捕和任意拘禁任何人!所以我们要求取缔厂卫特务,并永远不许这种邪恶的怪兽,出现在大明的土地上!”
“我们还要求,当我们的财产权利和人身权利遭到侵犯时,我们有权力起来反抗暴政!
因为我们是和帝王将相一样,有思想、有情感,有血有肉的人,我们不是待宰的羔羊!不会再于暴政之下沉默!”
“有一句话我想送给大家——风可以吹起一片枯叶,却无法吹走一只蝴蝶,因为生命的力量就在于不顺从。而民众的不服从,正是为这个社会纠正错误的终极力量……”
“在场的诸位官员,你们都亲眼看到了民众的愤怒……如果我们不能重塑一个理性的守法的政府,这种愤怒将会经常化、扩大化,最终化为滔天巨浪,将我们所有人,和这个国家一起淹没……”
“为了避免被巨浪吞噬,我们必须把监察权交给民众。我知道,我们已经有冒死直谏,风骨凛然的御史了。
但我们御史人数太少、而且大都是缺乏从政经历的年轻人,还有不可避免的同乡同科之类的人情牵绊。
所以仅靠科道御史,是远远不够的,我们还要靠民众的力量……所以我们有必要按照吕宋的模式,建立三级咨议会机构,由士绅百姓推举出代表,做我们的民间御史,由他们来监督我们行政,只要发现行政官员有错,就有权力弹劾!对朝廷某项立法不满,也有权力弹劾!”
“今天我说了很多骇人听闻的话,却是我半生从政,执掌这个国家十余年后,最想说的话。
如果你们能同意我说的话,那我就义无反顾的带大家走上十年,十年后我归隐田园,永不出仕。如果你们不同意,那我的船还在码头……”
最终章 天下(下)
沈默的演讲,被潮水的掌声切割成了十几段,人们的情绪被调动到了极点。
要知道,虽然大明朝的士大夫以骂皇帝为精神鸦片,更有《天下第一疏》、《酒色财气疏》这样直指君非的千古奇文……但那都是被认为思想偏激的言官所为,并不代表社会的主流。
但现在,沈默在这样汇集了东南政、商、学界精英的大会上,公然喊出「皇帝也必须遵守法律」的话,其意义截然不同。
这代表了社会的精英阶层,已经接受,至少不反对对皇权的限制,为了等到这一天,沈默付出的太多太多,他的青春年华、他的热血理想、他的妻儿朋友,还有他的亲生父亲……
演讲结束。因为知道太傅大人厌恶坐轿子,所以为他准备的交通工具是马车。
登上车厢时,沈默对身边的铁山道:“我要静一静。”
铁山点点头,将那些涌上来的官绅挡在外头。
沈默稳稳坐下,车门关上的一刹那,两行热泪便止不住潸然而下。
※※※
沈阁老回来了,通过声势浩大的典礼,和振奋人心的演讲,将东南的民心士气都提高到极点。
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的一举一动,既有期待、又有担忧,也不乏暗暗冷笑,等他栽跟头的。
然而没有金刚钻、不揽瓷器活,更何况这场危机,其实是沈默在经济形势无可救药前主动触发的……虽然后果超乎想象的严重,但总之还是有法应对的。
当然第一步,需要解决名分的问题,毕竟中国人讲究个名正言顺,不然干啥都别扭。
这对拥有完整官僚机构的沈默来说,一点都不是问题。首先,南京六部两院三寺全体官府机构,发表联合檄文——
宣布伪帝朱翊镠弑君篡位,天理不容,拒不承认他的伪朝,并在南京成立临时朝廷,遥尊先帝之子朱常洛为新君。
在新君归位之前,由南京各衙门长官,组成临时常务内阁暂领朝政。
临时常务内阁由首辅一人,次辅两人,各部尚书并左都御史同时兼任阁员,共十人组成,负责处理日常朝政,采取少数服从的表决制。
若遇到开战、征税等重大决策,则需要召开全体内阁会议,通政司、大理寺、等八个次级衙门的长官,并各省督抚代表参加。并有各省咨议代表列席监督。
至于官员的任命,中层以下官员由吏部任命,侍郎、副都御史、寺卿、巡抚以上,由全体内阁会议任命。
官员采取任期制,中央官员一任五年,可连任,但在同一位置不得超过十年。地方督抚则是一任七年,不可在同一位置连任。
临时朝廷成立后,南直、浙江、福建、湖南、湖北、江西、广东、广西八省,相继表态接受南京朝廷的领导,并派遣省代表赴南京任职。
新朝廷的重中之重,还是拯救危机,救不了这场危机,新朝廷只能夭折,救得了这场危机,新朝廷就能赢得天下。
※※※
想要摆脱危机,必须重塑金融!
首先是提振信心,没有信心,多少黄金都是填坑。这一步,沈默已经通过造势和演讲,基本上做到了,至少人们重新燃起了希望。
但是信心固然比黄金还珍贵,可没有了真金白银的注入,没有得力的救市手段,跟忽悠又有什么区别?
紧接着,三月十二日的报纸上,登出了处于休克状态的皇家银行声明:
“鉴于「私有财产不可侵犯」之精神,本行强行合并汇联号的做法,固然并非本意,但也足以羞耻。
故而自即日起,退还汇联号所有股份,解散皇家银行,原先两家银行债务各自承担,新产生债务归日升隆。”
同一天,沈默在上海汇联号的白色大楼里,接见了日升隆和汇联号的大股东,同时在场的还有南京户部尚书余有丁,以及东南的工商业代表。
在这次非正式的金融会议上,沈默要求各方放下成见,为大明缔造一个良好的货币环境。
在具体的做法上,他提出大明应建立一个由银行业、户部和民众三方共同持股的户部银行,以再贴现的方式,向两大商业银行提供资金支持。
这个银行的银行,必须控制在户部手中,必须根据商业资产和金银储备的五成发行通货。
对于这些建议,大家并无异议,因为现在这种局面下,银行业已经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资本,就算饮鸩止渴,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喝下去。
但是,人们最关心的问题是,户部银行的储备资金从何而来?
余有丁告诉他们,南京户部会定向发行六亿两白银债券,由日升隆和汇联号认购,当然是以银票认购。
两家银行的大股东目瞪口呆,六亿两白银,几乎是他们所手中全部的银票了……
虽然极度贬值,但好歹还有些价值,而且一旦渡过难关,银票就会升回原先的价值。
现在户部却要用白条子换走这些银票……这还是私人财产不可侵犯么?
这时沈默对他们说:“你们就把这些债券当钱用吧。”
虽然说市场承认的话,一张破纸就可以当钱使,那么,破纸就是钱。但是就算您的声望再高、权力再大,没有真金白银支撑的话,谁也不会听您忽悠啊!
“我们先签个可撤销的合同吧。”沈默不再解释,只是淡淡道:“你们有一个月的犹豫期,犹豫期内可随时撤销合同。但一旦签订这种合同,你们就不能一比一的认购了,而要上浮一成。”
这可不是小数,如果沈默真有办法救市,那等于白扔几千万两……两家银行的董事长,经过痛苦抉择,最终还是决定还是相信沈默。
毕竟沈默已经是圣人般的存在了,大家坐在一起,不就是因为对他的信任么?
合同签订后,双方很快完成了票据置换,户部银行收了一堆擦屁股都嫌硬的银票,而两家银行则抱着一堆擦屁股都嫌硬的银票发呆……
既然擦屁股不行,那就用来干点别的!
三月十五日,报纸登出了吕宋方面和南洋公司的联合声明,表示完全服从沈阁老的领导,并愿意无限量的提供黄金,直到金融局势稳定。
三月十六日的报纸上,立即登出了沈默的回应,双手欢迎吕宋回归,万分感谢南洋公司支持,并要求他们立即提供黄金五千万两……
当然朝廷也不能让他们白奉献,将支付给他们刚到手的六亿两银票,并为吕宋提供一个内阁席位。这意味着,吕宋将得到与本土诸省平等的地位。
十天后,吕宋方面和南洋公司,表示完全服从首辅大人的命令,并立即组织装船运输,将黄金尽快送到上海。
五千万两啊五千万两,而且还是黄金啊黄金,当看到这条新闻时,大家兴奋的将手中的报纸抛到天上,然后跑到街上又唱又跳,见人就抱。
当天,几乎所有城市的酒水脱销,饭店爆满,笑容重回人们脸庞……
但是,黄金从吕宋装船到运来,最少最少也得三个月的时间,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怎么办?
沈默大手一挥道:“就用户部发行的绿色债券吧!”
※※※
前面提到过,如果市场不承认,破纸就只是破纸……如果市场承认的话,那么,破纸就是钱。
虽然大家现在对这些绿纸壳子有了些信心,但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……何况这些还都是一年期的无息债券,要过一年才能兑现……
为了提高债券的市场接受程度,首先南京朝廷宣布,接受民众用绿色债券完税。
沈默又使出铁腕,强压各大商业行会,纷纷表态,同意使用绿色债券作为支付手段。
当然,沈默也玩了点阴的,他先骗不肯接受债券的行业首领来谈判,然后将其锁进空房间,等待外界普遍接受债券才将其放出。最倒霉的一个,被他关了整整七天才被放出来。
还不止于此,他还命令报业行会成立自律委员会,专门封杀不利于市场的消息传播。
这虽有妨碍新闻自由之嫌,但非常时期,报业确实应该多提振士气,鼓励人们接受使用绿色债券。
不过他也不是纯靠忽悠,对于那些手里有真金白银的大户老财,他挨个叫到上海谈话,认购的绿色债券的,发勋章,不认购的,关起来等着回心转意。
有想不理他的,报纸上就会狂轰滥炸,指责该人冷血自私,毫无良心可言,逼得大户不得不到上海来投诚。
就靠这种刮地三尺的风范,沈默硬是推销出去三千万两绿色债券,自然惹得骂声一片。
然而,这些努力没有白费,这些小纸片真的在市场上流通起来了……
首先是官员们不得不接受,从本月起,他们的薪水只发绿纸壳子。当然,沈阁老从来不坑人,发的是双薪。
接着农民也接受了,因为不管皇帝是谁,他们都要向官老爷交税,而官府只收这种绿花花的纸壳子,他们就只好用粮食换这种纸壳子。
粮商们手里没有绿纸壳子,但这玩意儿能收到粮食……于是他们跑到银行,用自己手里的银票,去兑换绿纸壳子,好去买农民手里的粮食……
粮商们收购粮食之后,却不能直接卖给市民……因为朝廷突然宣布,现在施行战时供给制度……所以所有粮食都必须出售给各地官府,否则以囤积居奇论处!
官府会以市价收购,给粮商们留出利润空间来,当然,官府只可能支付绿纸壳子;
然后由官府向民众平价售卖,当然,官府也只接受绿纸壳子……
因为绿纸壳子可以买粮食,工人们也能接受老板用绿纸壳子发薪水了,而工场和供应商间的进货,大都可以通过银行转账完成,只要不提现,倒是可以避免绿纸壳子的骚扰。
无论如何,大明经济这辆停久了,有些生锈的机器,勉强运转起来……
但普遍存在开工不足的问题,一方面是工厂主对前景没把握,对绿色债券也缺乏信心不敢大力投产;
另一方面,也因为经济处于寒冬期,难免出现订单不足的问题。
但很快,沈默就解决了这个问题,因为他推动全体内阁会议,通过了武力讨伐伪帝的决议。
而战争是需要生产物资的,尤其是军事物资,战船、枪炮、弹药、刀具、被服、马车、装具……这些都需要大规模的政府购买。
谁都知道,这些巨额的订单,对久旷的东南工商业意味着什么……所以明知道官府只会用绿色债券支付,工商业者们还是抢破头。
就在蛋糕基本分完的时候,吕宋第一批一千二百万两黄金,终于送到了上海。
那一天又是万民空巷,戒备比沈默到达时,还要森严数倍。一箱箱黄金,就在码头上当众检验过磅,然后直接发送户部银行上海总行金库。
至此,大家对绿色债券的偿付能力,再也不存怀疑……按说战争阴云笼罩,应该还会有挤兑潮才是……
但是由于绿色债券是一年期的,一年后,大家才能兑换成黄金,所以挤兑无从发生。
好吧,大家终于打消了对绿色债券的疑惑,把它当成理所当然的官方货币了。为了完成朝廷的大额订单,开始卯足了劲儿生产。
市场的一颦一笑,全靠货币支撑。于是停滞已久的经济运转开来。
任何时代,货币增发都会刺激证券市场,因为,货币是证券市场的子弹。
但是,只有在经济体健康的情况下,才有可能与实体经济互为动力。
上海证交所发现,钞票和股票同时多了起来。此时,证券业有了充足的子弹,工业体系又欣欣向荣,富有远见的人们纷纷入市抄底,使股票的成交量恢复到危机前的水平,股价也层层上涨,危机的阴影终于逐渐淡去。
站在户部银行的大楼平台上,沈默终于长长松了口气。其实,吕宋根本拿不出五千万两黄金,况且吕宋已经形成了地方自治的政治生态,代表当地民众的咨议会,也不会同意砸锅卖铁替国内买单。
一千二百万两黄金,已经是沈默能筹到的极限了……但在战争的阴云笼罩下,如果傻愣愣的把这个钱投到市场中,可能只坚持几天,就被吓破了胆的大户们提走。
而现在,他通过一系列翻云覆雨的手段,各种造势与借势结合,终于使人们接受了绿色债券为朝廷的法定货币。
而那一千二百万两黄金,还好端端的待在金库里,一分都没动呢。
必须要说的是,在金融市场基本稳定后,若菡将所持有的汇联号两成的股份,全都无偿注入户部银行,作为汇联号在户部银行持股的股本。
自己只留下百分之一,作为给小儿子的家产……而日升隆那边,也按照与沈默的协议,将张四维家的百分之二十股份,无偿转给了户部银行,同样作为日升隆在户部银行持股的股本。
最终,户部银行中,银行资本占百分之四十,国家资本占百分之六十,十名董事会成员,也按这个比例,既保证了朝廷对货币发行等金融政策的控制权,又基本保证了银行家的利益。
更重要的是,在这个过程中,沈默重塑了被朱元璋搞破产二百多年的国家信用。
更重要的是,他按照与东南绅商的约法三章,终于可以合理合法的征收工商税了……
虽然为了恢复工商业的元气,约定在最初五年里,商号只报应税数额,而不真正交税。但这两件事都不是为了现在,而是为了将来。
更更重要的是,这两项权力都在全体内阁会议手中,且不可能再还给皇帝。
之后几百年间,大明能在历史的数次反复中挺过来,并持续保持强盛,都要拜其所赐。
※※※
至于眼下,杀鸡不用宰牛刀……
在南方终于从危机的泥淖走出,快速的恢复元气时,北京的皇帝母子却陷入了无解的危机中……
因为历史原因,大明的边军和宗室,九成以上都集中在北方,再加上京城的物资消耗,这三个沉重的包袱,一直都是东南各省来背。
东南经济之所以恢复的这么快,也跟终于卸下了沉重的包袱,有直接的关系。
按说北方有彪悍的军队,应该迅速南下平叛才是……然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,这个包袱,不是本就贫困不堪,又遭受连年天灾的北方民众,能背得动的。
但不调遣依然要花钱养兵,北京的太仓转眼告罄,各地催饷的文书,像雪花般涌入京城。
皇帝母子俩就是把紫禁城卖了,也发不出一个月二百万两的饷银、拿出一百万石粮食的军需来啊……
北方的军队开始发生骚乱,甚至连蒙古人也因为没有人买他们的羊毛,而考虑是不是干回老本行。
但是沈默一封措辞严厉,几乎是连训带骂的亲笔信,就让一干台吉们腿肚子打转。
富裕安逸的畜牧生活,已经消磨了他们,最后他们只要想起那个一脸笑容、心黑手辣的恶魔,就一点趁火打劫的念头都没了。
刚刚转投南方,急需立功表现的晋商也派上了用场。
他们几乎与每一支边军保持着密切的联系,跟蒙古人的关系更不消说。
对于厮杀汉们来说,有奶便是娘,管你是南方还是北方了……所以军人们纷纷表示服从南京朝廷的调遣,随时可以攻打北京。
辽东的李成梁更是早就磨刀霍霍,几次请战要提兵南下山海关,为沈默直捣京师。
所有的请战,都被沈默压住了。
因为他很清楚,请神容易送神难。军事力量一旦形成,就很难在制度框架内约束直至消灭,他们从暴力中成长,也只相信暴力,放这些猛虎出闸,一定会给国家和人民,带来难以预测的凶险的。
还是那句话,杀鸡不用牛刀,他只需要军队保持安静,静待结果就是。
这也决定了必须速战速决,否则会生变故。
万历十三年八月,北方天气转凉,正是杀人放火的好时节。
姚长子麾下的东南水师战舰二百艘,民间运输船二百艘,搭载着南方十二万内阁军,未开一枪一炮,便在天津卫登陆。
因为天津卫的最高军事领导人,后军都督府都督、东宁侯焦志,率天津两卫三万余名官兵反正。
之后大军一路未遇抵抗,顺利抵到北京城下,完成了对北京城的包围,并派遣使者进京谈判,以保护大明皇帝朱常洛安全为由,敦促伪帝朱翊镠投降,并保证其生命财产安全,保留其郡王的封号和待遇。
如果三天之内,朱翊镠不开城投降的话,大军则强行攻城……到时候玉石俱焚,大不了再立个姓朱的皇帝。
在考虑了两天三夜之后,朱翊镠决定投降……其实没什么好考虑的,自从当上这个皇帝,朱翊镠就没睡过一宿安生觉,现在还能回去当他的富贵王爷,又有什么不好呢?
至于那些跟着他紫禁城的潜邸旧人,就像做了几个月的黄粱梦,一醒过来,发现又回到从前,似乎也没什么损失。
只有王府长史发了疯,整天朝着府上的一条大黑狗破口大骂:“你害了我姐姐一辈子,又害了我一辈子,我要吃了你才能解恨!”
但大黑狗太凶,他不敢靠近,所以只能每天骂骂过过嘴瘾。
李太后倒是心志坚定,她算盘打得精,横竖权力是没了,能享富贵也不错……
反正孙子登基,自己还升一级,成了太皇太后呢,还是这大明朝最尊贵的人。
这就属于作她的清秋大梦了,当年十月,新君登基大典前,经过全体内阁会议的长时间磋商,最终决定剥夺她的尊号,降为太妃,南宫居住。只尊陈太后为太皇太后,王皇后为皇太后。
万历十三年十一月,不到三岁的新君朱常洛,在王太后的怀抱下登基,宣布次年改元。
在新君的登极诏中——
宣布遣散宫中所有太监,并永不再使用宦官。
宣布锦衣卫改军情司,归兵部所属。并永久取缔特务机构,任何机构任何人,不经法律的审判,不得逮捕和任意拘禁任何人!
宣布私有财产不可侵犯,任何人未经法律的允许,不得剥夺他人的财产。
宣布即使是皇帝本人,也必须遵守上述条文,并接受内阁和三级咨议会的监督,如果有违反之处,愿以退位谢天下!
※※※
这些条文,自然不可能出自三岁孩子之手,而是由沈默代拟。对于他这些大逆不道的条款,已经就任咨议会首任议长的张居正十分不看好。
他对沈默说:“你现在一手遮天,皇帝又是个三岁的孩子,不知道反对是什么意思,但等到他长大了呢?
你却差不多要老死了,你以为这些死条文能约束住他?我敢保证,只要他有足够的力量,随时都可能撕毁宪章。”
“一代人管一代人的事,我上半辈子,用力打破了一些东西,下面十年里,再用力让一些东西进入人心里,对我来说,这就足矣了。”
沈默望着天边喷薄欲出的一轮红日道:“至于将来,反复是一定的,我也可能会被挫骨扬灰……但那有什么关系呢?无知不可怕,知道而不敢去争取才最可怕。如果他们愿意继续给皇帝跪下去,那就当从来没有我这个人好了……”
“你不怕将来的时代,会比过去还糟糕?”
“不会的。”沈默转过头来,微微一笑道:“一定会更好的……”
【全剧终】
桃李春风一杯酒,江湖夜雨十年灯(后记之一)
二零零九年八月十七日,二零一二年六月五日,这是《一品》开始和完结的日子。
三年,一千天,不知多少人的生活彻底改变,不知多少人依旧一成不变;
不知多少人的改变无可奈何,不知多少人无可奈何的无法改变,我想哪样都不少。
我把「三年」作为这篇后记的第一个关键词,是因为我和你们,都被光阴这把无情的刀,狠狠地割去了三年。
青春能拆成几个三年呵,而且是绝大多数读者,人生中最宝贵光阴中的三年。
不能就这样过去就过去了,我们必须要认认真真的反思一下。这三年里,我们到底是怎样度过的呢?
会不会因为虚掷光阴而悔恨?
有没有因为碌碌无为而悲伤?
敢不敢微笑着对自己说声「干得不错」?
人必须对得起光阴,不然就会对不起自己。
我的生活,自然发生了很大改变,如大家所知,我去年结婚,今年就要当爹了,这自然是最大的变化。
还有许多大家不知的,却同样深深地改变着我。所以才会有前几天的一句,「今夕往昔、面目全非」……但我想,我还是可以对自己说一声,「干得不错」。
站在传说中的世界末日,回望三年前那个暑热难耐的夏天,我写完了自己的第一本小说,回头看看当时的那篇后记,开篇第一局,就是「写下后记两个字,心中平静如水,似乎很装逼的说。」
其实这是不对的,至少错了一半。因为我把心情藏起了一半,那就是对现状的焦虑和对未来的惶恐。
我想,很多年轻的读者,尤其是要出校门和刚出校门的朋友,应该或多或少都有这种心情吧?
我觉着自己有必要,先抛开剧情,将这三年里,自己体会到的东西,与年轻的读者分享,与同龄的读者共勉,请年长的读者指教。
首先要相信自己。这句话很俗烂,大家天天喊,但有几个能做到呢?
一品的许多剧情生硬之处,大都是改变大纲后的产物……如果我能早些自信起来,一品就不会留下那么多遗憾了。
到了最后结尾的时候,大家能明显感觉出,我已经不再动摇了,不会因为任何人的任何话,而改变自己的思路。
但相信自己,不是盲目自信,对于别人的话,还是要虚心倾听,闻过改之的。
相信自己的前提,是要知道自己是谁。说白了,就是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,在你自己hold住的范围呢,要坚决相信自己,做到最好。在你能力之外的范畴里,越是盲目自信,就会死的越惨。
相信自己很难,但认识自己更难,尤其是我们,往往不如我们自以为的优秀,这使认识自己的过程,就像撕开结痂的伤疤一样痛苦。
但人生的痛苦,大抵皆来自自不量力的强求,要想让人生避免被失败感淹没,就必须主动去品尝这种痛苦,尽早的了解自己目下的能力范畴。
不做超出能力的事情,是减少失败和避免痛苦的关键。但这不是说,我们可以此为由逃避挑战,还记得那位风华绝代的唐荆川么?
他曾经对沈默说过:「要做跳跳脚能够得着的事情」,也就是你能力范围的上限。
在尽我们全力,将这件困难的事做成功后,你的能力自然会相应提高,下次就可以挑战更难的任务了,只要不断的虚心学习,不断的这样挑战,就会不断地进步。
几年之后,也许用不了几年,你必定会得到一个,比原先优秀的多的自己,自然也就有资格,获取更大的成功了。
一个「空杯心态」,一个「持之以恒」,这两点正是我们普通人成功的关键。
今天的我,成功无从谈起,只能说是刚刚上路……但我加入这个行当的四年里,确实在很用心很虚心的学习,而且四年来从不间断……
如果没有这两条大梁支撑,我根本不可能写完这本将近六百万字、横跨嘉隆万三朝,全景展示大明朝黄金时代的超长篇小说。
第三就是——「大多数人生的成功,主要是靠情商,智商只能排在第二位。」这一点,我们都要向沈默学习。
因为沈默这个人的原形,并不是大家猜测的张居正,而是北宋的司马光。
司马光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大家提起来都夸,这从他的谥号「文正」就可见一斑。
但你研究一下他的历史,就会惊叹,这家伙怎么这么牛?好像没有他办不成的事儿,没有不说他好的人,真是半辈子顺顺当当,好像玩的「简单模式」。
要不是遇见了不在人伦的拗相公,司马光必然风光一辈子,但即使王安石也斗不过他。
司马光的退,只不过是在看清神宗已经完全倒向对方,事不可为的情况下……
才专心去修如今的官场职场必读教材《资治通鉴》(什么你还没看?赶紧买一套,要实体书哦?看不懂就买白话文的,认真看几遍,用心想一想,保准你受用无穷)。
同样道理,沈默在书中,之所以左右逢源,不是某个和尚开了金手指,而是他情商太高,导致事业难度直线降低。
我们都做不到沈默、司马光那种程度,人家是天赋异禀。
但我们可以学习他们待人接物的真诚亲切,学习他们目光长远,不会只盯着眼前。
学习他们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,能抑制感情的冲动,及时化解和排除不良的情绪。
学习他们会设身处地地为别人着想,领悟对方的感受,尊重他人的意见。
这都是可以做到的,只要能做到,你就会集体中有好的人缘,容易受到大家的喜爱和欢迎……不就是大家羡慕的左右逢源么?
说了这么多,希望大家能感受到我的真诚,我不是想要说教什么,小说之外,我没那个资格,我只是真诚的盼望,我的读者能和我一起进步,然后早点发财,早点正版订阅支持我,好让我的收入,也水涨船高。
我们一起加油了,希望下一个三年,每个人都对自己说,我做的不错!
然后打赏和尚个盟主啥的……
和尚就是这么俗,但俗人的话才对俗人有用。
曲终人不散,江上数峰青(后记之二)(上)
关于剧情,不少读者感到意犹未尽,其实从故事性讲,万历登基,沈默成为首辅,这本书便可以结束。
但穿越历史小说,不能单纯以文学性而论,而要看它的立意,是否已经得到完整的体现。
故事性与目的性,并非不能兼容。在本书中期以前,还是很漂亮的将两者结合起来。
然而到了后期,一个问题出现了,那就是沈默在朝野,已经是无敌的存在了,他的敌人,从有形转向无形,从一个个帝王将相,变成了看不见摸不着的人心天道……
要是玄幻和仙侠小说,完全可以幻化出一个鸿钧之类的超级boss,掀起一波接一波的高潮。
但是历史小说,哪怕是穿越类的,要受到逻辑的限制,不符合逻辑的事情,写出来书就完蛋了。
我记得似乎在写权柄时,便说过「主角无敌了,书也就该结束了」,其实就是这个意思——
没有活生生的强大对手,主角再厉害,也不过就是在玩单机版。当然大家会说,新局面、新时代下,会有新的对手涌现出来。
但一来,对手的成长是需要时间的,二来沈默只有十年的任期,大大抑制了对手对付他的冲动,可以预见的是,他当政的十年里,反对的力量肯定会有,但能对他造成真正威胁的,没有——
皇帝朱常洛太小,辽东李成梁深受沈默恩典,天下皆知,没有造反的借口。
将来肯定会有强大的敌人诞生,亦会有反复出现,但那就是另一个故事的范畴了。
其实我想在沈默和若菡喝茶的那个场景结束……然而感觉这样太不负,因此才有了沈默回上海平定金融危机,并在码头上讲了那样一番话……在这里结尾,还能称得上漂亮。
但是编辑对我说,国家分裂的状态,可能会引起很多人的反感,这才有了后面几百字的统一过程。像个补丁一样,完整了,却也刺眼了。
但总之,这是个令我感到骄傲的故事,我理出来一个时代的完整脉络,并基本靠谱的推导出了加入一个变量后的新状况。
这又回到我写这本书的初衷——推演那个时代的华夏民族,到底是必然会坠入地狱,还是只是运气不佳。
边学习边思考边写作,我想三年之后,我有了一定发言权。明朝确实是自取灭亡,根子在朱元璋和朱棣已经种下了,就像书中说的,商税、宗室、卫所、漕运、驿递,乃至更深层的土地兼并、贫富差距,南方离心主义。
这个国家就像百病缠身,如没有逆天的领袖和强大的执行力,败亡自是必然。
领袖是有的,高拱、张居正,都是经世致用的卓越政治家,其能力放眼千年,无出其右。
明朝在这两位伟人的推动下,竟渐渐摆脱了危机——两人最成功之处,不是经济、军事上的改革,而是奇迹般解决了,官员尸位素餐,政府低效无能的千古痼疾。
曲终人不散,江上数峰青(后记之二)(下)
政府有了执行力,才有解决问题的可能,从这一点上说,高拱和张居正,足以令千年以降的帝王将相汗颜。
然而两人再强大,也无法与他们的权力来源抗争。
就像书里说的——「内阁是云,宫里是风,云可以遮天蔽日,却抵不过一阵风」。
所以权势滔天如高拱,被孤儿寡母一道旨意就贬为庶民。张居正要厉害些,但那是他仗着和冯保的私谊,以及与李太后说不清、道不明的暧昧关系,形成了皇帝也无可奈何的铁三角。
但是他一死,铁三角轰然崩塌,万历立即展开清算,大明就在那一刻,断绝了生还的可能,这也是皇权社会的死结。
所以,万历皇帝必须要为明朝的灭亡负总责,他发动无底线的政治斗争,秉承着传统的「只要是敌人坚持的,就必须要摧毁」的原则,废除了张居正的「考成法」,恢复了张居正得罪士林才削减下去的冗官。
到了后期,更是为了赌气,奏章不批、缺官不补,使这个国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——
「政令不行、人浮于事,皇帝只能管太监,中央地方没人管」的彻底行政缺位。
但这也不能完全怪万历,因为他接受了最优秀的帝王教育,张居正几乎披肝沥胆,为帝国培养了一位高深莫测的君王,当这种能力与极端自私的个性结合在一起……不仅令张居正自食其果,还给大明敲响了丧钟。
我承认历史上的万历,要比本书中优秀的多,他取得了三大征的胜利,他二十多年深居内宫,依然牢牢握住权柄,这都是能力的体现。
然而对于一位帝王来说,如果他不能以江山社稷为重,而是只看重自己的权威,或者为了让宠妃的儿子当上太子,就跟大臣对抗二十年不上朝……
那么我只能说,这种能力越强,对国家造成的伤害也就越深。所以他和他那个能力极强的爷爷,远不如他那个平庸的爹爹称职。
不能将天下的兴衰,系于一人之身,帝王思想是要不得的。
书写完了,但书中的故事还在继续,读者很想让我讲讲,十几几十年,甚至上百年后的大明,会是个什么样子?
我只能说,我也不知道,因为哪怕最简单的推理,也需要做变量分析,难度不啻于再写一本官居一品。
当然希望中的未来大明,就如沈默所讲,它应该是王在法下,政府理性、民众不顺从的。
只要我们的国家有了这样的内核,国富民强,称雄民族之林,不过是顺理成章的事情。
曹公说:“满纸荒唐言,一把辛酸泪。都云作者痴,谁解其中味?”
谨以此,作为本书的曲终。
但是——人不能散,因为新书六月十六到十八号之间,就要问世了……
诸位看官,诸位衣食父母到时候可一定捧场啊,咱们不见不散!不然我天天半夜十二点,到你家找你去……